刘炳凡
湖南省中医药研究所副研究员
刘炳凡(-),湖南汨罗人。从事中医工作五十余年,历任全国血防研究委员会委员,中华全国中医学会理事,湖南省中医药研究所理论研室副主任、研究生班主任。对金元四家学说有较深入研究,对血吸虫病的中医防治也有一定成绩。著有《晚期血吸虫病辨证分型论治》《脾胃论注释(卷下)》《刘完素学说研究》《朱丹溪学说研究》等。
我生于汨罗江畔桃花洞的一个手工业者的家庭。父亲是个篾匠,靠着手艺在长沙市勉强营生。我六岁时,随母亲来到长沙,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一把篾刀维持一家生计虽甚觉拮据,但他唯恐后辈又成“睁眼瞎”,就节衣缩食供我上学了。我读了四年小学,又念了三年“子曰诗云”,习作本上虽然留下了“甲上”连“甲上”的评语,十四岁时也不得不操起篾刀跟着父亲去“赚饭”了。
我不甘心中断学业,一边做工,一边自修,生活迫使我走上了自学的道路。我恳求父亲买来《康熙字典》,它便成了我无言的老师。我坚持做到四个“一点”:起早一点,睡晚一点,闲谈少扯一点,分心的事少干一点。这样,三年的工余时间,读完了《古文观止》《资治通鉴纂要》《古文辞类纂》《唐诗三百首》《史记精华》等等,然后走上了岐黄之路。
一、从师要讲“诚”
十六岁了,街坊邻舍有的请我去编编竹器,也有的邀我帮忙做做“文笔功夫”。于是我被闾巷称之为“篾匠秀才”。不少的公公婆婆向我父亲进言道:“这伢子做篾匠真可惜了,何不叫他去学门‘斯文艺’呢?”父母要我自已拿主意。思忖再三,我认为至善至乐莫过救人一命,于是表明愿学做医生。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终于咬咬牙说:“好,再贴几年本!我去跟你寻个师傅吧!”次日清晨,父亲特意去拜访了当时一位比较著名的老中医。回来后,垂头丧气地对我说:“你生错了人家,没有那个命!”原来那位老先生说:“穷不学医,富不学道。李东垣跟张元素学医花了一千两银子。你儿子要学嘛,看在街坊面上,师傅钱就算四百块光洋吧!”这对于一个篾匠来说,那是全家不吃不穿也办不到的!事有凑巧,我母亲患病了,请那位“大郎中”来诊视,用了十几块光洋,病却越来越重。有人说,不如请寄居在静乐庵的柳四公来看看,花两百文的“包封”也请得动的。果真,仅仅花费几百文就药到病除。母亲说:“这位先生心地好,本事强,你能拜他为师该多好!”父亲立即托人去求,柳四公哈哈一笑,说:“我袖口都开花咧,还带什么徒弟?”反复说明原委后,他问:人沉静吆?好学吆?读了多少书?了解这些以后说:“现在还不谈什么师和徒,先把人带来试试,三个月后再定吧!”于是,我解下腰围裙,掸去浑身的竹屑,步入了幽深的静乐庵。柳四公名缙庭。只见他端坐在庵堂的太师椅上,虽衣履敝褴,却古貌昂然。他看了看我,又问了几句为人治学的话,就当即点了几篇“药性”“汤头”,叫我每天夜里去庵中背诵。三个月过去了,点的书都能背能讲了。他才通知我父亲正式“收徒”。父亲问他,究竟要多少师傅钱,他说:“立张‘投师字’吧。”一张奇特的“投师字”:除了双方和证人的签名及一般套话外,就只写了一个“诚”字。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十分严肃地说道:“今日你拜我为师,不要你一分师傅钱,只要你一个‘诚’字。”什么是“诚”呢?他说了三条。这对于今天的新型的师生关系而言,大概是不必要了。但就其时其人而言,我认为义正理明、言简意赅,有的仍然有着借鉴的价值。姑且录之如下:一是对医道要诚:终生只为此业,任凭有何艰难,有何风险,不得见异思迁。二是对学问要诚:触疑即询,遇惑即问,不可不懂装懂,浅尝辄止。三是对师要诚:“我乃孤单一人,年老力衰,设若四体不用,需得朝夕服侍;寿尽之后,应妥为安葬,立碑为记。”顿时,我们父子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学医也就在这一片赤诚中开始。为了照顾我的家庭生计,柳老师让我白天仍然做工,夜晚在庵里由他考核功课,每隔七、八天,集中疑难问题讲解一次,这大概就是“勤工俭学”吧!三年业余时间,他指点我按部就班地精读了下列书籍:第一、方药类《雷公药性赋》、《汤头歌诀》、《本草备要》、《医方集解》。第二、脉法类《濒湖脉学》、《脉经》。第三、医经类《素问》、《灵枢》、《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第四、临证类《医宗金鉴》、《温病条辨》、《温热经纬》、《幼幼集成》、《济阴纲目》、《外科正宗》。第四年春节,柳老师要父亲给我做了一件长袍,说:“‘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今年起,跟我去看病。”柳老师出门没有车马,看病不要招待,诊费便宜,药费也轻。辨证论治相当准确,处方用药法度甚严。但豪门大户嫌他人穷药贱,不大请他。故我们师徒经常出入在小吴门、流水沟、大西门墙弯子一带穷苦人家。接触的病例甚多,病种也很复杂,且遇到不少大症,险症,这可真是十分宝贵的实践条件。在跟师应诊中,柳老师反复强调“一证一得”。有一次,出诊天心阁,患者是一对姐妹,同时患麻疹。其姐发热面红,目赤畏光,苔黄纹紫,疹点已现而色红;其妹面白身冷,微微汗出,偎在母亲怀中,苔白纹青,疹点隐隐可见而色淡红。我当时认为都应透疹,都可给以宣毒发表汤。柳老师却说,前者固可,后者断不可!而改用了桂枝汤,并且再三叮嘱病家,只能煎服一次。走出门来,他说这两个孩子当晚都可以出齐疹子,次日果如其言。我对用桂枝汤思而不解。柳老师道:“善诊者,先别阴阳;临证时,须知顺逆。慎思之,明辨之,而后方可言立法处方用药。”接着他剖析道:其姐顺证显见,法当辛凉宣透,故用宣毒发表汤以助之,其疹自透;其妹正气不足,营卫失调,表邪未解,疫毒内攻,故用桂枝汤解肌发表,调和营卫,则阴证见阳,其疹必透,若再服一次,就会助热伤阴。这样“一证一得”的学与练,事半功倍,效益明显。有时在化险为夷的病例的“思”与“辨”的过程中,真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不幸的是,那年冬天柳老师一病不起,我晨昏侍奉,心中惶惑。一天,他脸色蜡黄,喘息不止,断断续续地叮咛着:“我不行了,最后教你几句话:要熟读《伤寒论》,掌握‘散温(麻桂)、燥温(姜附)、清温(白虎)、泻温(承气)、保胃气、存津液’十四字诀。”随着,亲手将他珍藏的书籍及平时使用的杵钵交给我,并说已经托了另一位老师继续教我,希望学而有成。这位具有真才实学而郁不得志的老中医,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人世。我虔诚地殡葬了他,并年年清明节都去祭扫一次,以不忘为我业医奠基的那个“诚”字。扫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