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医传奇(连载一)
文
李自金
01
病断高考梦
这是一个被小麦、高粱、玉米、红芋等各种农作物层层包围住的豫东小村庄——于塘。
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一个晴朗的早晨,村庄已热闹非凡:手扶拖拉机、收割机轰鸣在黄灿灿的麦地里;人力两轮架子车、机动三轮车不停地穿梭在麦田的小路上;打麦场上,男女劳动力争先恐后地在扒麦垛、摊麦晒场;车声、人声、牲畜嘶鸣声、机器轰响声汇成农村特有的声乐交响曲。黄灿灿的麦浪、绿油油的庄稼、星罗棋布的田园小路,还有那新规划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农家小院,勾勒出一幅诗情画意的农村三夏生产的壮丽画卷。
于塘村由南北两部分组成:北部是老村,还有一半人口居住在那里,房屋都是土墙,且散落无秩序,街道也弯曲且窄,经济不宽裕,精神面貌也不比南部新村。新村是近几年才规划挪过来的,现在发展到三条街、六排房,共60家居住。每家规划是双五,即五丈长五丈宽,房屋样式、高低、宽窄标准一致,有能力就从老村挪过来,盖不起房的先居住在老村,啥时条件达到了有能力了再申请挪新村。
其实,那几年好了家庭劳动力多的农户。当时流行的是自家烧窑,劳动力多的可以自己摔砖坯子,自己买煤烧窑盖房,这样能省五分之三的费用,特别是最近几年又时兴了烧围窑,这就更省事。
于塘北靠白水河,东临乡政府通往行政村的乡村公路,在白水河与乡、村公路成九十度直角的拐弯处,也是于塘村与白水河之间是一片大洼地。这一洼足有亩地那么大,因长年不长庄稼,行政村在这建起了一座砖瓦窑,长年累月地烧制砖瓦卖,就形成了一个个很大很深的人工塘。村庄、洼地、白水河、乡村公路,如果俯拍出一个平面图,就是一个大大的“斗”字,“斗”字的两个点是于塘村和那一洼洼地,点下面的那一横是绵延东西的白水河,长长的一竖就是贯穿南北的乡村公路。白水河南岸、乡村公路路东是于塘的行政村部——行政服务中心。河上有封水桥,河南归东风乡管,河北归红旗乡管,两乡以河为界。因为有了砖瓦窑厂,这桥上桥下也就有了卖吃卖喝的饭店和小卖部,服务着河南河北三万多的老百姓,俨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农村集镇。
在新村左起第二条街前数第三户,门牌号,凌晨三点就已灯火通明。这就是我家。今天,一家人放下地里的麦、场里的活,为了我参加高考而忙碌慌张。每年的6月7日,是全国法定的高考日,凡是有考生的家庭,是天天盼日日想的好日子。这本来是件高兴事,多年的夙愿该实现了,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痛苦万分。从学校回家短暂休整准备参加高考这十来天,我被乡里组织的血吸虫卫生队查出了患有血吸虫病,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事。他们要求我吃药治疗,甚至有点强迫性,说这是上级规定的。他们是政府派下来的有组织的血吸虫病医疗队,定期到每个血吸虫病患者的家中监督着服完药才离开。按说这是个好事,因为血吸虫病患者后期可危及到生命。不知道别人啥反应,反正我服完药后有说不出的难受:头痛、憋气、肚里像吞了棉絮,神情恍惚,整个人被弄得病恹恹的,复习功课时精神不集中,像梦游一样。就在前两天又患上了重感冒,为了把感冒早日治好,我还接二连三打点滴、服药,因为是重感冒,没有十天半月好不了,我心里最担心的就是到考试那天也不好。
爹娘都没有去下地收麦,都为我进城赶考忙里忙外。因为父亲是乡村医生,早早就给我输了一瓶液,还帮我准备高考用的笔、身份证、准考证,还把他平时戴的那块老掉牙的手表给我戴上,说考试时好合理分配时间。母亲给我准备早饭,炒了我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馒头等,交代我考试前要少喝水,喝多了跑厕所误事。母亲还特意给我打了碗荷包蛋,往我口袋里塞了元现金,叮嘱我晚上不用回家来,在考点附近找个旅馆住下,养足精神参加第二天的考试。我知道如果不是赶上收麦,父亲一定会陪我去的,麦收关系着家庭一年的生计,耽误不得。
因为昨晚刚服了治疗血吸虫病的药,加之半夜起床输液,折腾得我身心俱疲。我眼含热泪,拖着有千斤重的身子,辞别了父母,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踏上了参加高考的路。
天已大亮,我走到村口,下意识地瞄了下手表,早上5点30分。这个时间是提前算好的,5点30分出村,走30分钟到通往县城的客运点,6点20分左右搭乘通往县城的第一班车,一个小时左右到达县城,8点30分到达考场,离9时开考留有充足的时间。我盘算着,迎面过来一辆机动三轮车,开车的是小时候的玩伴胜利。他停下来问:“这收麦大忙天,还进县城有事吗?”我笑着回答:“参加高考,今天是第一天。”他听得出我说话的声音很沙哑,有点带哭腔的感觉,看我萎靡不振的样子,于是坚定地说:“我送送你,来吧,上车。”“不,不,大忙天你多忙哩,咋能让你送。”相持十多分钟,我坐上了胜利的车。
我们很快就到了客运点,这时,班车还没来,我就让胜利赶紧回去了。客运点聚了一堆人,都是等车去县城的,看上去有好几个也像是去参加高考的,有一个男孩看到我后,扭头又和一个女孩窃窃私语,我隐约听到他俩说:“这不是于西林吗?谁不认识他,毕业班期中考试全校树起的十大学习标兵、数理化排名第一人。”并不无夸奖地说:“他今年肯定能考个好学校……”听着他们的议论,我想起了今年期中考试的情景。
……
一九八二年丹成县高中有十三个毕业班,毕业生近千人。因为整个课程在春节前都已学完,所以春节后开学不久,学校结合往年考试内容,并对考试重点大胆猜题,对今年考生进行一次全面考试摸底,评出全校各门学科十大学习标兵。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排到十标之首,照片用大红纸镶嵌着贴在学校大门口的光荣榜上,那是学校统一拍摄的六寸红底个人照片。难怪这位同学能一眼认出来我。
车来了!候车的人老远一看到车就争抢着往前挤。等车停稳门开了,顺着门和玻璃窗往车上一看,车上人不太满,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看到后头有个座位,就顺势坐下,并把手提袋放到背后座位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闭双眼,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突然,车咯噔一声停了下来,司机试着踩油门,车子有气无力地哼了几下,就再也不吭声了。这时才有人轻声嚷道:“车坏了,真倒霉。”说话的是我左手边座位上的那个女孩,我这才注意到她。娃娃脸,脸色白里透红,齐耳短发,穿一件白的确良上衣,浅蓝色薄裤,干净利落,很耐看。司机也知道今天是高考日,出车时领导再三要求要保证好旅客安全,特别是考生的安全,要把考生安全地送到考场。老司机还算机灵,赶紧打开引擎盖,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检查着,最后又钻到车底,仰面躺在地上,检查着。
车上的人全都坐不住了,先后下车盯着司机的每一个动作,我们几个考生更是焦急万分,盼望第二班客车早点到来。心急归心急,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一个懂行的旅客站出来对司机说:“在这个时候,你不能慌,要冷静。越急心越乱,越乱毛病就越找不出来,要动脑筋多思考,比如查油路,看供油不供油,一个油管一个油管的查,一小段一小段地试;查电路,仔细查,认真辨,反复试。”司机点点头,每查完一个部分,就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油路没问题”“电路没问题”……而问题又出在哪里?看到司机束手无策,大家的心里更没底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表,半个小时过去了。此时我又想起了郭宜水,她告诉我她在考场大门处等我,我们俩一同走进考场。
……
高一的时候,我认识了郭宜水,也认识了郭有义老师,他是我们的班主任。郭宜水是郭有义老师的女儿,我们同在一个班。可能是郭老师早就从我的学籍表上了解到我上中学时的成绩,为了让他女儿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故意把她安排和我同桌。其实,宜水的学习成绩也是班里拔尖的,特别是文科,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我自叹不如,理科我稍占优势。因为学习原因,又是同桌,我们俩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甚至忘记了性别。可郭宜水毕竟是郭宜水,1米75的个子,白皙的瓜子脸,柳叶眉,大眼睛,不论穿什么衣服,都干净整齐得像用清水漂过的一样。她是校花。加上她爸爸又是学校老师,那优越的条件,鹤立鸡群般,招来多少人的羡慕和嫉妒。可她自己却没觉得有什么高贵,特别是在我面前更是和我随便得像一家人。她越随意我越自卑,和她接触时更加小心,有时偶尔无意地碰了一下,我都会像触电一样弹回来,生怕她生气怪我。星期天或节假日,她都邀请我到她家玩、吃饭,并说有关数理化方面的题目让我指导她,我也去了多次,都是交流完就想走,实在走不脱就非常受拘束地留下吃顿饭?毕竟学生在老师家混饭吃,哪能随随便便。我知道学校那么多学生,一个班里都八十多个人,有几个人有我这么有福气能在老师家里混饭吃,还有很多同学都想接近而无法接近的校花、学霸相陪,知足吧,西林。每次,我都这样对自己说。一是警告自己,珍惜机会,越是她们家看得起我,我越要有自知之明;二是提醒自己,不就是自己学习成绩好点,老师看自己是个可塑之材,人家才愿意结交我这个异性知己吗?要是自己学习不好,或学习一般,她会是这样吗?我要继续努力,一如既往地学习好,让成绩更加优秀。
二年级新的学年开始了,班主任还是郭有义,因为学校规定,班主任跟班走,这样有助于老师对每个学生进行全面的各学科的三年学习规划,长远地系统地教育,进行有特色的特殊的辅导,便于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所不同的是,郭宜水已不是我的同桌好友了。郭老师是什么意思?上一年我们在一个桌一起学习,相互帮助,成绩是稳中有升,挺好的,咋就调开了呢?我反复思考了好几天,最后我想通了,可能是郭老师为了培养我们俩的自主学习能力,看分开后成绩会不会有起伏?怎么能够会呢,我们是学习关系,没有其他关系。在二年级的期末考试中,我们俩的学习成绩仍然是高居榜首。郭宜水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往来,郭有义老师待我还是那么亲,那么厚,那么诚,那么实,师徒如父子,比父子还亲。
郭老师是华南师大的高材生,研究生学历,到我们县城教书是大材小用。听说他很孝顺,为照顾生他养他的家才屈尊在县高中。他有个好媳妇,叫余裕华,在县委档案室工作,人漂亮且贤惠,我在她家吃饭闲玩时都能觉察到她的贤惠、豁达、开明,更体会到她家的和睦、温馨和温暖。余阿姨的父亲在地区民政局工作,听说已升为民政局副局长了。郭老师的办公室利用率很低,他多次邀我到他的办公室,说学生宿舍太乱,晚上自习可在他办公室学习,反正这屋子闲的时候多。我哪好意思,都是笑而不答,这事因此也就不了了之。
高中三年级的上半年,是疯狂的半年,时间紧任务重,晚上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往往还要加班到夜里十一点。同学们都卯足了劲,奔跑这高考前的最后一公里。
高三开学后不久的一天上午,郭老师招呼我到他办公室一趟。老师叫学生谈话,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谁都不介意。郭老师的办公室我已不是第一次来,对屋里的陈设基本上了如指掌:门口右手边放着一张棕红漆色的四斗办公桌,桌上放着台灯、办公用的办公文具等,桌面靠墙有一堆教科书和郭老师业余时间喜欢看的正在看的几本书,有经济的、政治的。左手边墙上挂着一横幅,是郭老师自己书写的“为人师表”四个字。
我从桌子前头搬起一个方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郭老师斜对面,等郭老师训话。“最近学习压力不小吧,但不能过于紧张,知识是一点一点积累的,课本是一页一页学完的。啥事都得有个度,欲速则不达。身体是主要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爱惜哟!比如晚上自习结束,按时熄灯,回到寝室不能再加班,那样不好,容易影响其他同学休息。”郭老师一股脑地说了这些,说到底是给我减负来了。我急忙说:“没有没有,我没加过班,都是按学校规矩来的。”郭老师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跟了我几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吗?你很聪明,学习也很用功,但要合理分配课余时间。将来,你是最能考个好学校的,比如清华、北理工什么的,学生考个好学校,老师也跟着光荣嘛!”郭老师也真猜到我心里啦,我还真想报考清华?这个学校哪年不走几个清华生。郭老师看我走了神,赶忙说:“还缺什么吗?钱够用不?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你离家远,我这都是现成的。”说完,他拉开抽屉,顺手拿出一把事先配好的钥匙,“我给你配把门上的钥匙,想单独学习时,你就过这来学习,反正我的办公室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好意思地接过钥匙,知道这是温暖,是信任,是师生的真情。“这还有几本书,专为你找的我教课用的,能帮助你学习,开拓思路,提高思维能力,放到这桌上,找空好好看看。”郭老师接着说。
从郭老师办公室出来,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领会了老师的良苦用心,发誓一定要发奋学习,为自己不远的将来能考个好学校,也为报答郭老师的这份良苦用心。
我虽有郭老师办公室的钥匙,但自始至终都没去开过郭老师办公室的门,因为我不需要那样做,我养成了和同学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学习、一起休息的习惯。
尽管学习很紧张,但我和郭宜水在一起的日子还是不少的。学校家属院和学校就隔一堵墙,并且墙上还开了一个小角门,这是方便老师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回到家的便捷之路。宜水都隔三差五地邀我到她家坐坐,哪怕不是吃饭,也没有事,我也习惯地服从着。我看得出宜水非常喜欢我,我当然也非常喜欢宜水,但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因为我是农民,我父亲、母亲都是农村种地的。每每想到这些,我再也不往下想了。我是这样想的,但宜水是怎样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期中考试,我和宜水都名列榜首,一个数理化第一,一个文综第一。这件事可乐坏了老师和师母,为这事,师母张罗着在饭店请一桌,听说花了二三十元。
星期天,师母带着我们去公园逛了半天。
公园坐落在县城的南端,左邻县委县政府大院,公园和政府大院的门前横着一条迎宾大道,大道前面是一个占地五十亩的综合性广场。我们进了公园,顺着公园内一条绕园的、进出闭合的观光大道,公园的大门连接着这条观光大道的进出口处,就在这个进出口处,有一座用砖石水泥垒起来的高台,上面竖着一尊古人模样的全身像,是成人比例的大概1.5倍。看了雕塑前的说明才知是传说中的老君像。据传说老君在外多次炼丹失败,后来千里迢迢来到丹成——炼成丹药,丹成之名由此而来。
观光道两旁是铺着绿毯式的草坪,绿草茵茵,再往里看花浪花涛,接天盖地,芳菲浓郁,令人心旷神怡。各种各样的花卉,有的提小灯笼,有的打太阳伞,这数不尽的花呦,有高有低,有粉有红,有大有小,炽热与文静,豪放与矜持,峥嵘与含蓄,高雅与朴素配合得当、层次清晰、对比鲜明,就好像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舞场,千花万朵都在风儿的指挥下婆娑起舞。
这一片我认得,校园里都有,叫月季花。公园里的月季花比校园里的好看,花开得大,开得艳,开得错落有致。
我们来到园内的小湖边,看湖内游船点点,涟漪片片,湖岸上游客排队购票。宜水走到师母跟前,双手轻拂妈妈的双臂,低头轻声细语,娇声娇气地向妈妈央求说:“好妈妈,你就开开恩,让我们坐坐船,到湖里玩一会吧。”师母爽快地回答:“闺女,我今天带你们出来玩,就是想让你们玩个够。”说着用食指轻轻戳了宜水的额头一下:“那就依了你。”
这一天我们玩得很放松,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这样快乐过。这一天宜水和师母还轮番拍了很多照片,当然不乏我和宜水、师母的合影。这些照片后来洗出来都放在宜水的卧室里,有的还夹在了宜水个人的相册里,宜水曾炫耀地让我看过。
高中毕业拍合影,宜水神秘的、不显山不露水地和我站到了一起。我靠着郭老师站着,旁边来了个宜水。宜水高兴地冲我笑笑,并做了鬼脸,意思是她满意了。
我要离开学校了,因为毕业离高考还有十几天,等几天才能回校高考。临离开学校的头天夜里,宜水找到了我,谈了很长时间,其中就有考试的那天,在高中校门口等齐了,一同进考场,不见不散的约定。
坐落在县中心地段的丹成县高中,每到这个时候,都显得非常神秘、神圣、高大、庄严,平时可随便出入的大门,如今却庄严肃穆,门口有两个武警战士把门,他们目不斜视;两旁放两排桌椅,服务人员秩序井然;门口的墙上贴着两幅巨大的红底标语,上书:从容进考场,认真做答卷。
宜水是由妈妈陪着来到学校考场门口的,这时门口已经来了好多人,由于陪伴者较多,稍显拥挤。考生8点30分进场,现在离开考还有30分钟,宜水站到一个较显眼的位置上,东张西望地注视着参加高考的人群,她是在找我、等我、盼我早点出现,嘴里还自言自语道:“就不能早点来会儿,非卡着点不行吗?”显然话里含有抱怨的意思,这也是后来听她妈给我说的。
通往县城的路上,坏了的这辆班车还在维修着。这时的司机,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掉,肩上的毛巾能拧出水来,全身的衣服湿溜溜的。这时有一部分乘客已跑到车后头焦急地候车,看样子他们对坏了的这趟客车不抱什么希望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开考倒计时开始,50分钟,40分钟……
“轰隆隆”,车子修好了,司机大喊一声:“都上车!”乘客前拥后挤地挤上车,刚刚坐稳,客车就开动了,脚踩离合器,手打方向盘,司机稳中带急地奔跑着。一路上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风驰电掣地越过人流,超过其他车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车开到学校考场大门口,离大门关闭时间还有三分钟。这三分钟太珍贵了,是上天赐的。我是在后排坐的,理应别人下后我再下,但我还是往前挤着下。刚到大门口,就听师母老远喊我的声音:“西林,快进去,宜水等你也是刚进去的,好好考,别慌。”师母边喊边跑着到我跟前。“谢谢师母”,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回答着师母。工作人员上前挡住我,向我伸出了手:“准考证?”我这才发现提包忘在了客车上,我正要重新上车寻包,我并排坐着的那个农村小姑娘大喊一声:“你的包在这里!”她迅速地将提包递给我。我掏出准考证,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坐在了考位上,心神未定,气喘吁吁,这时考卷也发到桌子上了。
我坐在座位上,想努力让自己从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幕惊险离奇、意想不到、毫无准备、令人措手不及的故事中平静下来,努力去忘掉发生过的一切,回到高考的现实中来。但不论我怎么努力、怎么克制都毫不见效,相反,这种压制的火焰被弹起来,这大概就是物极必反的原理吧。早期服食血吸虫病药引起的隐藏在身体深处的病魔这时得到了湿润的土壤和充足的空气,大发其威,大展其能。幸好我胸前是一张桌子,可以迅速地趴下,要不然整个身体就将重重地倒下。
监考的巡视员早已觉察到我的一举一动,他见我心情恍惚,目光痴呆,手拿考卷几次想靠近脸庞都没成功,就走到我身旁,用手背想贴近我的额头,但都停住了,直到我彻底崩溃,重重地倒在考试的桌子上昏迷不醒时,监考老师才小声而焦急地问道:“怎么啦,得病了吗?”那时,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是觉得有人把我架着上了车,再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我没敢翻动身子,吃惊地小心地睁开双眼,看着洁白的天花板,用已恢复了的神志在记忆中搜索着,辨认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用余光扫射着我周围的一切,身子一动没动。这是两间急救室,放有两张急救床,其中一张空着,我躺在了另一张床上,周围摆放着呼吸机、心电图等急救设备。我正在输液,床头上竖着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钢筋棍子,上面高高地挂着四个吊瓶,有两瓶是空的,看样子我是输了两瓶后才醒过来的。我吃力地回忆着,我不是来参加高考吗?医院的救护室里?终于想起来了,我是昏倒在了考场,被监考医院的。
在苏醒过来的一瞬间,我首先想到的是今年高考的无望、失望和绝望:完了。这一辈子全完了。
苏醒后的那一刹那,我脑子里,波涛汹涌,一个又一个浪头打来,一个又一个像潮水一样退去。
十年寒窗,苦不堪言。从我上学的那一天起,我就懂得上学能进城,能吃好穿好,能住高楼大厦。我们村里也有几个叔叔、伯伯在城里当工人,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住在城里走柏油马路,脚上没有泥。我大姐她们不在城里,在镇卫生院上班,而吃穿都比农民好,我们非常眼热、羡慕。父母也经常拿他们做榜样教育我们,激励我们这些小孩好好学习,努力向上。
此时,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那责怪我、怒气冲冲、非常痛苦而又非常无奈,愤愤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流涕、欲死无门的惨不忍睹的样子,而我正垂头丧气、缓缓地走向父母,让他们任意打骂、解气。
我又想到了疼我亲我、对我寄予厚望的郭有义老师,还有三年同窗同桌爱我慕我、希望与我携手并进的郭宜水同学。
当他(她)们听到我无缘参加高考的消息时的那种震惊和痛苦,我都无法想象。
“你醒了?”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她望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声音里充满着怜悯和同情。我定睛一看,又是在车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小姑娘。
“怎么又是她?”我喃喃地哽咽着,“好多了。”
她站在我的床前,叙述着之前我完医院的那一幕幕事情:来县城的路上,我先上的车,而你在我之后才上的,我想你我都是附近村庄的,一定近得很。在车上,我一眼就看出你有病,因为病人和好好的人不一样,你的脸蜡黄蜡黄的,人黄有病,样子像个瘟鸡似的,垂头丧气,一点精神都没有。何况你还是坐三轮车来的,开始我以为这三夏大忙天你是去县里治病,等车时我听那几个同学议论,才知你是去参加高考的,并且是个高材生。车坏的时候,我喊“真倒霉”,实际上是为你们参加高考的考生喊的,为你们遇上这种事感到惋惜,当然也为我遇到车坏在半途感到倒霉。司机把你们送到学校门口下去时,你光顾紧张,忘了带提包啦,我也没注意这些,只顾为你们想着快些下车吧别耽误你们考试。没承想低头一看你的包还在座位上,我就赶快拿着你的包下车追赶上你。打那以后,医院,因为我妈住院了,今天准备接她出院。巧得很,我在急诊室看到了送你的车和下车的你。当时我一惊,怎么是你这个倒霉学生。你当时昏迷不醒,啥也不知道,但我清楚你不会有大事,可能是车坏急等考试急出的病。医生到处找你的家人,喊了半天没有人应,出于本能的原因,我就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我是他的家人,有什么事给我说,如果钱不够我带的有。”救护车上的领导说:“于西林病倒在考场上,我医院里来了,医疗费你不要管,花多花少都由县高考办出,如果有你们家人陪护,我们就放心多了。”都是近村近邻的,谁都有用得着谁的时候。你现在醒过来了,我心也放下了。上午考试是没门了,只有参加下午的考试啦。她这样替我考虑着。
我试着想抬起头,翻翻身,小姑娘突然说:“别,别动,你还挂着针呢。”
通过输液,加之心情的放松,我的病基本好了。病虽有好转,但上午的考试也结束了,我只有认命,还能咋解释呢?
“谢谢你,三番两次地救我。要不是你,不知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哩。这次来考试,只带一百元钱,要是不生病也足足有余,现在输液了,不知钱够不够。不够的话你替我先垫上,回家我再还你。你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秋雨,是红旗乡郑洼村的,我们村都姓郑,我们一家也都姓郑,我是随妈的姓。”高秋雨说的还真清楚,听她说话就知是个细心的人。“你一定也是咱郑洼、于塘那一片的吧?”
“我是东风乡于塘的,我叫于西林。”我回答道。
红旗乡和东风乡隔着一条白水河,河南是东风乡,河北是红旗乡,郑洼和于塘是这条河上的两个村,斜对着。河上有一座桥,叫封水桥,桥上建一座水闸,旱天蓄水,涝时放水,确保了河两岸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小姑娘越说越高兴:“你们村有个于医生,经常到我们村出诊,那人可好了!前不久还到我家给我妈看病哩。”“那是我父亲,这么说,我们都越来越近了。”我也开始有点笑容了。
我决定不参加下午和明天的高考了,因为今天上午考的是语文,语文占的分数比例是大头,语文没分,其他各科考的再好也没用,丢掉一门分数是考不上大学的。那上哪去?回家。出了事就要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也不躲了……我这样想着,我和小姑娘说:“你母亲不是出院吗?咱们结伴回家吧。”小姑娘也不再劝我了,看着我无奈地点点头。
02三夏苦中求
高考失利,面对的个人这一关我算过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家庭,是把一生能不能幸福押赌在我身上的父母大人,还有村里人怎样看我,这是现实,不能不考虑。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欲哭不能。但想这些又有何用,既不能就地蒸发,又不能找个人替我。是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这一场大病上,还是推到“命里没有不强求”的命该如此上?是直接回家在家还继续害病,躺在床上等父母的谅解,或是直接去地里?我知道这大半下午,父亲母亲肯定还在地里或在麦场上,到那里抓着活就干,来个累死晕死将功补过。我自问自答,前者不可取,如果躺在床上继续害病,虽然能得到父母的谅解,但良心上我过不去,尽管我到现在也昏昏沉沉、四肢无力。那就直接到地里,见到父母,实话实说,父母就是大骂我一场,打我,我也认了。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才无怨无悔,身疼心快,压抑我那么久的石头才算落下,才能病去身轻,丢掉包袱。
想着想着就到村头上了。“西林哥哥,我送你回家吧,我怕你一个人回去给父母说不清楚挨打受骂,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因为这个事只有我才最清楚。”看着我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高秋雨边问边看周围,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母亲临时坐下的地方,然后再把我送到家,因为她知道我还病着,高考没考好,回家又不好交代,所以想和我一起到我家,替我解释解释,说说高考遇上病差点出大事的事实。
听到高秋雨的问话,我如梦初醒,一面对高秋雨的母亲诚恳地央求道:“大妈,您身体不好,就先到俺家坐坐,歇歇,等俺找个车子送送您,俺哥去年刚买个三轮车,在家闲着哩。”高大妈看了看秋雨,意思是想征求一下闺女的意见。说实话,下了车走这一两公里这么远的路,对她这个病后身体还没复原的人来说,还是有点吃力的。秋雨看到了母亲此时的心情,但她不想让母亲去我家,再走路还恐怕母亲撑不了,正好见我父母的这段时间也好让她母亲歇歇,但更多的她有个好人做到底的思想,她要把我有病的事实当面告诉我的父母,她不希望我的父母责怪我。主意已定,她就顺水推舟地对我说:“这大忙天,谁也不会在家待着,你们家的人估计都会在场里忙活哩,我跟你一块到场里去见你父母,省得你来回跑着不方便。”其实我打心里也想让高秋雨帮我见见我父母,因为我知道父亲的急脾气,有时他不让我说话,就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安排好郑大妈在村头路边找块空地坐下等着,我和高秋雨一块去见我父母亲。
我们来到麦场,一眼就看到我们全家人都在麦场忙着哩。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四个人拉着一个石磙子转圈圈碾麦子呢。看到是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突然一下都停住不动了。还是哥哥开了口:“西林,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明天不是还有一天考试吗?”没等我开口说话,高秋雨就抢先回答了哥哥,同时也是说给大家听的:“大叔大妈,哥哥嫂嫂,你们都忙着哩。西林哥去考试,得了场大病昏倒在考场上不省人事,是考场的医院抢救的。当时没人在场,负责专考的领导到处找不到西林哥的亲人,医院住院治病,我认识西林哥,是我帮助西林哥挂号、拿药、打针,抢救一上午,要不就出大事啦。我想考试算个啥,还是人重要,今年考不成明年还有机会。谁都不愿意得病,但得了病摊上,有啥办法?你们谁也别抱怨西林哥,他自己也不愿意那样呀。”说着说着她又补充道:“我是红旗乡河北沿郑洼的,我父亲郑仙启,和你家大叔他们都认识,前些日子大叔不是还到我们家给我妈看病吗?”我父亲听她说完,立刻明白了大概意思,连说:“谢谢你,如果不是碰到你,还不知孩子要受多大委屈哩。你父亲,我们咋能不认识,熟着哩。西林去时就有病,我们挂念得很,要不是赶上收麦,说啥我们也得去个人陪着他。”
该说的话,高秋雨都替我说完了,说清楚了,我暗地里佩服高秋雨的本领,多大的事竟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了。她临危不惧,慷慨陈词,说得我全家不但没有气,反而担心起我、可怜起我来了。随着这场险情的化解,我这一天的忧郁、一天的痛苦、一天的委屈、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负罪感,像山洪暴发,排山倒海般地倾泻而出,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个长大成人的小大人,也顾不上哥嫂都在场会笑话自己的特殊环境,一头扑到娘亲的怀里号啕大哭,泪如泉涌,哽咽着:“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这个家,您白养活了我,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在一旁的父亲被我哭得湿润了双眼。
父亲走到我跟前,双手抱着我的腰,把我抱起来:“好啦,又没别人埋怨你,你自己倒跟自己过不去,不能考咱不上啦,大不了在农村种地,人家饿不着咱也饿不着。”
看我没有“危险”了,高秋雨如释重负,又看我们还有一场麦子等着处理,就急着和我们告别。我把她母亲还在村头上等着的事和父亲说明白,并央求哥哥开车送送她们,父亲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我兄弟姐妹五人,我最小。父亲最疼爱孩子,我家有一个规矩,这是父母定的:不论家庭多苦,也要让孩子上学,除非自己没能耐不上了。我们几个也能体谅父母的心,知道父母养我们兄妹几个不容易,所以也非常听话,不但兄妹间团结,不因吃穿谁多谁少耍脾气,闹小性子,就是上学、找工作也从不埋怨父母没本事或哭闹过。
大姐姐于金诗,中学毕业后到卫校上中专,工作是学校分配的,对象也是自己找的。
大哥于玉词中学毕业高中没上就在家务农了,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可怜父母受累受罪甘愿牺牲自己为家庭做铺路石。经媒婆介绍娶了个媳妇,虽称不上标致漂亮,但十分孝敬父母,现自己脱坯烧砖盖了四间瓦房另立锅灶,更多的时间,吃饭干活还和父母在一块。
二姐于满歌,但不爱读书,从小喜欢干活,家里地里堪称能手。
三姐聪明伶俐,个子高人漂亮,取名于堂赋,实为画中仕女,但还是没上到大学,原因是她高中没毕业,就被乡计划生育招工去了。
就是我,因为老小,大家啥都让着我、宠着我、惯着我、依着我、疼着我,兄弟姐妹不给我气受,父亲母亲也向着我,有时,我还爱撒个娇,使个小性子,但一哄就过去了。全村人都很羡慕我家,说我家有修养,孩子教育得好,孩子省事,几乎成了全村人学习的榜样。
我成为全家的培养对象,全家人把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大业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因为全家人都知我有出息,我有出息这件事源于我三岁过生日抓阄的那段往事,实际这是件非常荒唐的事,可全家人还都信。
九月九日那天晚上,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微风吹进农家小院稍有一丝凉意,院里的一棵石榴树挂满着红到皮的大石榴,把枝头压得弯弯的,经风一吹,却又轻轻弹起,像是在跳着欢快的舞蹈,俨然一幅水墨丹青。门口斜着照进一缕月亮的光泽,窗帘透着一片柔和的灯晕。堂屋当门地上铺着一领高粱秆皮做的凉席,席上罩着一张洁白的床单,床单上放着父亲准备好的钢笔、本子、一本红皮的《毛主席语录》;父亲给人看病的明光耀眼的听诊器;一把糖果、一包饼干;母亲梳头的梳子、姐姐的几枚发卡,还有10元、元的大钞。吃的、用的、学习的、医疗器械等虽不是很全,却能代表着将来,暗含着智慧的抉择。这就是老辈传下来的“三岁抓阄,决定人生。三岁看到老,一考就知晓”。这是人生以来参加的第一次考试,虽然是个小游戏,却是个大舞台,不管迷信不迷信,反正父母都信这个。
父亲抱着我,把我放到凉席的一端,用手指引着让我拿东西,母亲、姐姐、哥哥都站着围成一圈,助威呐喊,嬉笑打闹。看着我瞅瞅这个,摸摸那个,攥到手里时又扔下,扔下了又拿起。父母的愿望都是想让孩子抓到笔、本子,抓到钱,谁都不希望孩子抓到女孩子的玩具和用品,更不希望孩子抓到糖果饼干等吃货。孰不知好吃好玩是孩子的天性,如果哪个小孩连吃玩都不会或热情不高,那这个孩子肯定有问题。但父母不管这些,他们的心里就只想让孩子抓到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我爬着向前,手边的就只有糖果和姐姐的发卡,我的手首先抓到了糖,此时,大家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个个目瞪口呆,这时就听母亲说:“撒手,撒手!”并用手指点着,向前指引着,还责怪着父亲:“你故意把这些东西放到他手边,不知你咋想的?”考试还没到最后,精彩留在后边。我迅速地向前爬,因为我看到了眼前两个明晃耀眼的东西:一个是钢笔;一个是听诊器,我可能把这些都当作了玩具,好玩!太好玩了,我来个狗熊掰玉米,见异思迁地扔掉糖果,紧爬几步,上去就左手抓着了钢笔,右手又拿起了听诊器,并且坐了起来,把这两样东西碰得当当响。父亲高兴极了,弯腰把我抱起抛到头顶,又搂到嘴边,亲了又亲:“我们家又出了个小医生,老于家要子承父业,后继有人了。正好这孩子还没有名字,西林针(青霉素)是治病的良药,能治一个好一个,这孩子就叫西林吧。”
听母亲讲,我一出生就不哭,那时农村出生的孩子,都是有接生经验的农村奶奶、太太们接生的。她们虽然没有当今妇产医生的专业知识,可经验还是丰富的。见我不哭,就把我头朝下掂着,拍打我的屁股,拍打几下还是不哭,反而笑了几声。实际是哭,小孩子的哭笑谁能鉴别出,打得疼了,自然也就哭了。如果没有打,哭出声来,那才叫笑哩。那个奶奶别看不识字,心思却很细哩,可能是怕娘怀疑小孩生下来笑是不好的象征,于是就反口说:“小孩生下来笑不是没有的,只是少数,他为什么笑?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他认为他是幸福的,所以他就会笑。凡是生下来就哭的小孩,他都认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干很多活,受很多罪,要养老育小,不幸福,所以他才哭。凡是认为幸福会笑的小孩都聪明,长大都能干,有出息,上辈人都经历过,这不是我瞎说的。”我娘把这些话都学给我父亲听,我父亲也真信了,因为有一件事让我父亲在我身上看到了我的聪明。
我四岁那年,父亲领着我到村里玩,那会儿正赶上学校放学,同学们排着队喊着口号从旁边经过,当我听到同学们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号时,我出于调皮,出于逞能,也跟着放学的同学喊:“五六七、五六七、五六七八”,还边喊边迈着稚嫩的步伐。父亲当时还拍了我一下:“调皮鬼,咋喊哩?”时隔几天,父亲终于想明白了,孩子那样喊不是只说明他调皮逞能,应该是说明孩子聪明,是孩子与众不同,如果别人怎样,你就跟着学怎样,那叫正常;如果别人怎样,你却不那样,那叫聪明,叫智慧。我父亲可没这样的逻辑思维,当时他就是觉得我做的对,喊的好,喊出了聪明,喊出了别具一格,喊出了他对未来的希望。接下来的上学学习,更能证明父亲说我聪明是对的,我从小学一年级、中学到高中,从农村上学再到县城上学,学习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父亲对我抱的希望大、期望大,希望我以后能改变于家的现状,光耀门庭。
高考失利,当希望变成失望,这沉痛的打击使父亲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变得郁郁不安,气短神躁,干活也无秩序没章法,丢三落四;生活变得无规律,有时半夜起来,傻愣愣地坐在床上,家里人跟他说话,都是爱搭不理的,情绪急躁,家人都不敢跟他说话,有理没理,没说三句话就着急上火,大发雷霆。母亲对我们说:“别跟他那样,你没考上学,他心里烦,过几天就好了。你们都该干啥还干啥,少惹他生气。”
在村里每逢碰到人,有人说起话来,问道:“我看见你们家西林回来了,前几天不是上县里高考啦?听说他成绩好,今年一定会去个好学校。”听到这样问,我父母都觉得无言以对,但不回答又不中,回答又能咋说哩,干脆只能实话实说:“他突然间得病了,昏倒在考场上,今年没考好。”会说话的总是说:“那不要紧,今年考不好,明年接着考,只要成绩好,总得走个好学校。等着吧,好饭不怕晚。”碰见不会说话的总是说得让人听着不是味:“人的命天注定,命里只有三捧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想上天没有天梯子,癞蛤蟆到啥时候都吃不了天鹅肉。”
清晨的太阳从东北角地平线上升起,透过层层的小树林,斑斑点点地洒在出村的土路上,东南风不时地送来阵阵带着麦香的凉意,出工的农民三三两两从各自家门口出来,武装好拉麦用的架子车、三轮车、小四轮拖拉机,上了套的牲口、人流车流、牲畜流汇集在出村的路上,人欢马叫,车声隆隆。我和父亲也在其中,这几天我也早已恢复了农民的本来面目。
“三叔,你听说没有,西林参加高考,差点没死在考场上,你说这不是报应吗?我看得水叔家的祖坟也就恁大劲了。”于不愁小跑似的撵上前边走的老好人于德庆,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你小子得意啥,上次你拉肚子几天,不是于得水及时打针给你治,你的小命早丢了,是于得水给你要药钱得罪你啦?还是其他哪方面得罪你啦?”这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担心被我父亲听到,他听到绝不会饶于不愁。于不愁没发现我们,我想装聋作哑,本来于不愁在村里名声就不太好,大家都叫他“鱼都臭”。
“鱼都臭,你个王八羔子,我咋得罪你啦,你恁恨我?”父亲扛着扬场锨和扫帚,从我旁边跑过去,边跑边骂这个该揍的“鱼都臭”。于不愁万万没想到他说的话被我父亲听到了,打心里埋怨自己咋就没瞅见得水叔。看着我父亲撵来,于不愁撒腿就跑,并央求道:“德庆叔,拦着他,我再也不敢胡说啦。”喊着喊着就跑到路的一边,斜插着钻进路边的麦地里,越走越远。
德庆叔和我父亲并排走着,德庆叔边安慰我父亲,边骂于不愁那小子不是人,别跟他一般见识。末了又说:“西林是个好孩子,平时学习好,今年高考得了病,明年还有机会嘛,不就是晚上一年吗?”
我父亲边走边说:“谁都有倒霉的时候,关羽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可怜咱这呢?”
因为我给家庭带来了麻烦,我深深地自责,深深地悔恨,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想这样吗?我只有埋头干活,用无声的劳动惩罚自己。过去每逢农忙季节,我都回来帮家里干活。虽然姊妹较多,但他们各有各的事,再说干农活是我们男人的事,我虽小,但我知道与父亲分担责任,每当看到父亲干活累得满头大汗、哼哼哧哧的时候,我都想自己把活儿干完。近几年上了高中,城里老师抓得紧,要求严,因为是农业县,农忙季节还是要放几天假的,只不过时间短些,如果谁家活干完了,也可以提前几天回学校,有时看见别的学生回学校了,就是家里活没干完,父亲还是催我提前回校,父母的心永远向着孩子,难事留给自己。
每年三夏大忙,我们家的干活分工大致是这样的:父亲永远在场里,打麦扬场、垛垛晒麦,这场里的活既细又烦琐;我和哥哥把在地里收割的麦子运到场里,都是用架子车,在地里装车,因为地有好几块,有远的,也有近的,从地里拉到场里,连装带运的,一上午拉不几车。况且装车也是个技术活,装不平衡就会在路上下蛋,多费一半的劲是假,来回折腾麦子都洒掉地上收不起来浪费掉太可惜,运输时更要小心翼翼,尽量减少车在路上的震动。母亲和三姐、嫂子在地里割麦,割麦可是个重活,一上午下来,腰都跟断了似的,我也割过,手慢得很,三个人也抵不上母亲干活快。
偶尔也有用机器收割的,因为机器少,跟着跑,排队等着,几个村也没有一台,想用机器收割,得排到你才能收割。收割机也有缺点,收不干净,地边子、地头上一块一块的割不到,最后还得用手割。如果都是晴天,用不着用收割机收,除非预报有雨天,毕竟收割机收得快,一过去五六垄,但是父亲暂时还没有用收割机割麦的计划。
今年开镰收割的第一天第一块地,离麦场有半里远。母亲、嫂子、姐姐早早就到地里收割了,我跟父亲从场里分手后,拉个架子车就去了那块麦地,到地里一看,哥哥已装好了一车子,哥哥怕我装不好,车在路上出麻烦,就把装好的那一车交给我,让我拉到场里,自己再装下一车。我接过车把,试了试前后均匀不均匀,如果前面过重,两手架着重物往前拉,是累坏人的,如果后面过重,往下压着拉也不行,弄不好会叫人撅起来,两腿不着地的,那样也很难拉。还好,哥哥装的还算均匀省力,我架着两个车把,搭上拉绳,小心再小心地往前拉,生怕路孬把车上麦子咣当歪了。要是歪倒在路上,那可就惨了,如果是那样跟重新装车没什么两样。然而走着的这个路并不平坦,农村都是土路,原先下雨压过的车辙到现在也没压平,尽管我小心谨慎,滑溜的麦子捆再紧也会往前滑,走着走着车子前头越来越重,两个架着车把的胳膊越架越疼,疼得我汗珠子往下掉,我咬牙坚持着,心想一定不能倒在路上,要是真倒在路上,家里人不说,外人可要说闲话了,我不能再给父母丢脸了。
人争气,可车子并不一定争气,因为车子不是人,它不懂感情,没有人情味,更不听你的话,反而有的时候你叫它往东它还会往西的,你叫它不坏它还非坏不可。可能是今年拉麦是第一次,还没磨合好,没经验,离麦场还有几丈远的地方,车子越来越糟糕了,背后的麦子越来越往前倾,压在我的身上,我好像背着一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架着车子的两只手,硬的像两个粗棍,疼得快要掉下来啦,先是麻木,继而出现疼痛,再麻木再疼痛,脚下的步子也不听使唤了,使点劲车子往前动一下,稍不用劲,车子就停下来。透过淋漓的汗水,我睁着涩涩的、痛苦的双眼,瞅着场边,喃喃地,不,是呻吟着:“坚持就是胜利,累死也要拉到场里。”我这样要求着自己,当车子走到场边时,我背上的麦子越过我的头顶,向前推着压过来,我被压了个狗啃泥趴到地上,两个车把压着我的手,抽了又抽,才猛然抽掉。这时,父亲也赶过来了,他扒掉压在我身上的麦捆,掀掉架子车,给我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掉我脸上的热泪和麦锈,边擦边埋怨说:“拉不动就不拉,装的太多了,要是你哥哥绝对没有事,都跑到车前头了,能不沉吗,下一趟车上拿把杈,前头沉时用杈往后推推,推平衡了再紧紧刹车的绳,不就没事了吗?还有车走到半道,要停下来,围着车子绕圈看一看,看车上的麦歪不歪,这边大就往那边推一推,扶正。记住,推罢必须紧紧刹车绳,这样就没事了。”父亲传授着做农活的经验。“这会儿场里没多大事,我跟你一块到地里再拉一车去。”说着,父亲拉着车就走,我赶紧跟在后头,并扛着一个大木杈。
到地里,哥哥已装好了一车麦,见父亲来了,哥哥问:“爹,你怎么来了,地里有我哩。”“上一车差一点没倒在路上,没少叫西林作难,这会场里也没事,我跟西林一块拉一车,顺便教教他。”
这一车很顺利,父亲在前边拉车,我在后边用木杈扎到麦上推着,父亲拉车很有经验,他顺着路的势,由着车的劲,时而快,时而慢,车子像一个穿着庞大舞裙的漂亮的女孩,在舞池里跳舞一样,轻松愉快,收放自如。哪像我,为了怕车子歪,和车子别着劲,硬是和路过不去似的死握着,越怕歪越歪,越怕振荡越振荡。你想,那样能不歪吗?做庄稼活也跟其他行业一样,窍门大着哩,比如父亲做庄稼活,无论多忙、多累的时候,都没见父亲累多很,扬麦一扬几麻袋,有风按有风扬,没风他也能把糠扬出去。如果没人给他打落子做下手,他都扬一会儿,落一会儿,不急不躁,庄稼活急不得,着急上火还不得病吗?这使我想到朝阳沟里的银环,她初下乡到栓保家,啥都不会,挑水时前磕后仰,两桶水都洒到地上,锄草时把庄稼给锄掉了,栓保教她锄地学窍门,“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心不要慌,手不要忙,找准机会劲使平……”
拉回到场里的麦子,要根据场片的大小,麦子的多少,合理地摊开,均匀地铺平,这叫晒麦。摊麦这个活也不轻松,一顺头的麦秆,要用木杈反复多次在悬空的情况下把麦秆挑乱,相互支撑着像乱麻一样放在场面上,这样太阳光、吹来的风才能透进去,使麦秆最大程度、最快的晒干、晒焦,中间还要翻转一次,把下面没晒着的翻上来也得到曝晒。麦秆晒好后进行碾压,一个石磙千把斤,后边再挂上碾石四五百斤,有牲口用牲口,没牲口的要四五个人才能拉动,转一圈转一圈,转上个把小时,上面的麦子掉落到百分之六七十,开始用木杈把贴在地面碾不着的翻上来,翻匀后再晒上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这叫翻场。翻后晒透再一圈一圈地碾滚,直至麦子全部脱落,这才算碾好。之后就是要把麦秸和麦子分离,这叫起场。最后用木杈把碾好的麦秸挑到一块垛成圆圆的麦秸垛,这叫垛垛。分离的麦子有很多麦糠,要把带糠的麦子用木锨用力扬起撒到半空,让风把麦糠自然刮走,麦粒自然落成一堆,这叫扬场。麦子从进场到装袋要经过五六个程序,而每个程序都是力气加技术的结合。一句话,对没干过活,即使干过活的老农民也像进十八层地狱,每一阶段都要大汗淋漓,刮掉一层皮。
父亲告诉我:“你没干过农活,不要使猛劲,要悠着来,前三天是疲劳期,这是个关口,你会感觉浑身痛,没劲,乏力,不想动,不想吃,不愿说话。新买的机器也是一样,也有个磨合期,只能慢慢来,才能逐渐适应。”父亲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随便画着:“谁叫咱是农民呢,是农民就得干活。”听得出父亲的话饱含着激励,饱含着埋怨,也饱含着更多的无奈和原谅。
摊麦的时候,我见父亲把麦秆抛在离麦场一尺半左右的空中,在麦秆悬在半空没落下的当儿,用木杈的三个杈两边的两个杈轻轻一拨,麦秆就散乱开来,竖着落到场面上,轻松轻落。我学着父亲把麦秆也抛向半空,没等用杈挑时,麦秆就狠狠地砸到场面上,我只好用杈一点一点地拨开,我挑开的麦秆根本就竖立不起来,一堆一堆,父亲还得替我摊第二遍。越是这样,我用的力量反而越多越大,不到一个小时,我攥木杈的双手痛得钻心,仔细一瞧,手上起了四五个血泡。父亲说:“你握木杈的手握得死板了,太紧了,要灵活点。血泡是不能挑破的,要让他自己破,挑破了反而更疼的,你坐那歇会,我再拨匀拨匀。”晒麦的这个把小时,父亲始终没闲着,他要整理好石磙石碾,准备碾麦。而我却找个麦垛的阴凉处喘喘气,凉凉汗。这时,哥哥也从地里拉麦回到场里,父亲说我们三个可以拉动石磙了。膝盖深的蓬松的麦秆,石磙压上去,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过后则是一道泛着白色的压平的麦沟。父亲把那根粗点的拉绳给了我,绳头上还有个破衣服做的肩垫,受力大肩才不会疼,而哥哥他们用的肩垫子比我的小多了。一圈又一圈,开始还能忍受了,越往后越感到吃力,我们三人用力时前倾的身体越弯越大,我可怜父亲就暗暗加劲,想替父亲多担当一点力,减少他一点痛。谁知一圈两圈还可以,时间长了,我就吃不消了,肩上的绳像一把刀子,一点一点慢慢地往里割,我用双手抱着绳,架着绳尽量减少绳往肉里钻,但无济于事,你要用力,绳就会无情地割你的肩膀,除非你停着不拉了。
放下绳,还要拿起杈翻麦,翻麦和摊麦一样用力,一样用手拿着杈抖麦秆。摊麦时磨出的血泡,这时已麻木啦,我攥着木杈就像手里攥着一个粗大无比的木棍,一下子放大了许多。血泡经过反复的摩擦,越磨皮越薄,血液最后冲破薄皮淌出来了,木杈上、麦秆上也都染红了,斑斑点点。破了的血泡开始发威,痛得钻心燎口,忍无可忍。
哥哥把我领到麦垛的阴凉处,用喝茶用的开水浇着清洗了一下,我忍着疼,泪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哥哥把那场麦翻完。我埋怨自己没用,怎么这样不经折腾,背地里都咬牙切齿恨自己。
下午,我没到场上,是父母哥嫂他们不让我去的,说等手好点再干,反正活多着里,还说以后有你干的。第一天干了半场就败下阵来,虽然过去每个农忙季节都要回来干活,但都没有这回这么惨,这么丢人。大学考不上,农活又干不了,我这是什么命呢,老天怎么就这么捉弄人。想着想着,也就想到了郭宜水她们,“郭宜水你考的一定很好吧,你现在一定很高兴,很幸福……”我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三夏时的县城依旧那么热闹、繁华、清洁,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去,靠街的门面店铺穿梭着购物的人流,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播放着动听的歌曲。县高中家属院就在县高中的后院,从县高中的左旁围墙边进去。郭有义老师的家依旧静悄悄的,郭老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方方正正的水泥桌上放着一把陶瓷茶壶,壶身上用粗线条勾画的牡丹图案惟妙惟肖。郭老师一边饮茶,一边看着今天的报纸,一边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高考都结束十多天了,也不清楚于西林高考的情况,高考第一天结束那天,在家里他听妻子余裕华说起过于西林上午高考差点没迟到的事,至于后来发生什么,他们就一无所知了。他也问过宜水,宜水老是埋怨西林高考那几天就不应该回农村,她说当时学校不让住,咱们家住个人还是能腾出个地方来的。农村的公共汽车没个准头,不晚点的有几个。要是住咱家,考试情况还用到处打听吗?这倒好,电话打不通,就是打通了行政村的值班,人也不给你叫,三夏大忙,谁不忙哩。都怨俺妈,高考那天不在考场外等着,我们一进场她就回家来了,也不知咱家有啥好东西咋就那么挂着她的心。就因为这,母女俩还磨过几次嘴。
想着想着,觉得有人把他手里的杯子接过去,郭有义睁眼一看,是妻子余裕华给他倒过一杯水。他接过盛着大半杯水的杯子,对妻子说:“裕华,于西林到咱家那么多回,你就没问过他的联系方式吧?除了他行政村的电话,看看还有其他办法没有?”妻子看了看丈夫着急的样子,打心里也不好受。但那时农村的通讯,也只有通过行政村的电话才能联系上,要不就是写信,写信那有多慢呀,来回最少得十多天。她想了想这么说:“宜水是个小孩子,人家行政村能把她说的事当回事吗,我想抽空我往他行政村打个电话,不相信他们不给我个面子。”郭有义看着妻子认真的样子,嘴角也露出了笑容。
“扑扑棱棱”一声响,是鸡踩翻了院里桌上放着的一只碗,我睁眼一看,自己还睡在床上,手上的血泡经父亲用药处理后,现在不那么疼了,感觉还是木不疼里。我知道这个时候父母他(她)们仍在地里已干了好一阵子活啦,是他们疼我,没跟他们一起叫醒我,让我多睡会。我一翻身坐起来,揉揉迷瞪着的脸,走到厨房里洗了洗,看看锅里给我留的饭,我赶紧手扒口咽地吃起来,心想不能等呀,因为昨天晚上听广播里说今天有大雨,这地里场里都是麦,要是雨来了,不知人们能急成啥样哩。
到了场里,见父亲正把昨天拉到场里的麦垛成麦垛,我知道今天天气不好,是不会碾麦的,今天的重活都在地里,忙着收割,忙着运输,忙着垛垛。趁着没下雨,得赶紧把地里长着的麦子收割掉,再赶快运到场里垛起来,这样就好得多。要是一下雨,地里得几天不管下地,熟透的麦子颗粒会掉到地上,那今年就要减产。垛垛活更重,完全靠力气把成堆的麦秆用杈举过头顶,一杈一杈往上挂,由少堆多,由低堆高。大垛直径两米左右,高三米多,一二亩地的麦子能堆成一个大垛。我把离垛稍远点的麦秆推过来,由父亲挂上去之后,我也试着扎杈,试着把杈举起来,没想到那杈不听使唤,杈把底头贴着地面滑跑了很远,怎么也举不起来。父亲也做了示范:扶杈往上举的时候,杈把底头用一只脚踩死,借势不能犹豫,迅速地举过头顶,带着劲把麦秆挂在垛上。这样借力打力,既省力又迅速,符合多快好省的干活原则。但说归说,干归干,巧劲是在干活中摸索出来、积累出来的,提炼出来的,哪能有一小会儿就学会的道理。
这一天,我母亲、姐姐、嫂子她们收割了三四亩,我父亲看我哥一个人拉麦有困难,场里的活就先暂停一下,我和父亲拉着另一辆架子车,这样两辆车往场里运,到傍晚时分,地里割掉的麦秆全部运到了场里。因为考虑着要下雨,母亲把饭送到场里,我们简单地吃完饭,还要把拉过来的所有的麦秆垛成垛,用塑料布盖起来才安全。
说着容易,干起来真难。要说累,谁不累呢?父亲、哥哥,我们三个负责垛垛,母亲、嫂子、姐姐负责往垛跟前推运,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边,每个人的步伐都在加紧,实在干不动时,扶着杈休息片刻,喘口气后再接着干。我开始干时,汗水全部打湿了衣服,后来汗水越来越少,衣服湿漉漉地贴着身子,一点劲都没有了,扶着杈站着,两腿颤抖,双眼难睁。难道就这样累死吗,就是淋坏完也不能再干了,我下决心不干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又一想,你不干也不要影响父亲他们干吧,于是我就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上,任他们怎样干,我都一动不动了。
这一夜,雨下得很大,但我们都睡得很死很熟,整个家里没有一点动静,只听到哗哗啦啦雨落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这雨下得是好但不是时候,三夏农忙时农民是最不希望下雨的。没收割掉在地里还长着的麦子,遇到雨水会熟得快,如果连阴几天麦子又会长芽霉变;收到场里的麦子,遇到连阴天,垛好的麦垛也会发烧,得不到风吹太阳晒也会烂掉,要是下个一两天就晴,太阳很快出头,对收麦损失不大,但地里湿,不可下地耕作。我们这地方的农民有这样几句谚语:“麦子垛垛,高粱上场,豆子扛到肩膀上。”这就是说麦子垛成垛,高粱收到场里,豆子收到囤里,这样才算保险,但这是说二三天没问题,时间长了遇上连阴雨,什么应该收的庄稼都会烂掉在地里的。这时候谁需要雨?那就是早春种上的庄稼,比如高粱、春玉米、春红芋、谷子、蚕豆等,特别是玉米,三天两头下场雨才好哩,雨水越多,它就长得越旺,越高大,才能抽穗早,结棒大,尤其是抽穗时下场雨再及时施点化肥,那玉米就跟揪着长没两样。
做人难,做老天更难。你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吗?老天爷和他老婆在唠嗑,他老婆说:“昨天有人在骂你,有一群人上山旅游啦,你让龙王下场雨,把人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人家不骂你骂谁?”老天爷说:“那农民的庄稼正需要雨,所以我才让龙王下的。这么说,我就难干啦,你说这咋整?”老婆狡辩地一笑:“这还不好弄,你听我说,夜里下雨白天晴,山头起雾溜河风,遇到坏人用雷打,好人传授长寿经。”老天爷一听,连喊妙哉妙哉。夜深人静路上没人的时候下雨,庄稼滋润了,人也淋不住,一箭双雕;山头起雾车在路上走,不发生交通事故,船行江河,借助溜河风,一帆风顺;作恶多端遭雷劈,让天下人都做好事,好人一生平安,无病长寿,天下大同。老婆真是贤内助,以后我全听你的。
夜里下的这场雨,虽然对麦子有影响,但对抽穗的玉米、高粱却倍加的好,这样的大好时机对我家是绝不会放过的。天一亮父亲就催我们起床,他自己提前收拾好架子车、化肥、还有施肥用的工具等。他对我们说下着雨施肥才好哩,那样化肥融化的快,很快都浸到地下了,雨后施肥,还得挖坑把化肥埋在下面,防止天空突然变晴,化肥就挥发掉了。这一天,我们一直干到下午一点多钟,等于两顿都没吃饭。俗话说:大小下个雨,歇歇胳膊腿。大小害个病,可别送了命。满打算可以歇一歇,没成想来了个连轴转,一场活下来,全家人累得苦不堪言,就是在玉米地里,我不顾地上地湿地潮,不顾地上脏乱,铺上刚用完的化肥袋子躺上一会,哪怕一小会儿,也能歇一歇、喘口气。要说饿不饿,说实话能不饿吗,两顿饭不吃能不饿吗?就是睡在床上也饿哩,可怜你动着干着重活,那饿的滋味不好受,整个肚皮全部贴到脊梁上,腰带紧了好几次。
夏收、夏种、夏缴这三样放在一起才叫三夏,光一个麦收就让人痛不欲生,加上夏种,种豆子、种夏玉米、种夏红芋,收种期间还要拉着粮食到乡里缴公粮,一等就是一天。你就是有三头六臂,分身术也忙不过来,是个铁人也要把你磨明,扒掉一层皮。
03
巧打智慧砖
时间过的真快,屈指一算,我从县城回乡已半月有余。其实这半月不是快,而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每日都是在苦累煎熬的状态中度过的。还好终于熬过来了,这可能是我人生的疲劳期,过了疲劳期,还不知会是怎样的,起码不会像疲劳期中三夏那样苦,那样累,那样痛苦。
这是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我们家准备在院子里吃晚饭。用砌墙剩下的砖铺成了院里的地面,在两间东屋门前再垒起一个高台,高台上放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水泥板,这就是一个小饭桌。第二天要做的活和事都是在这样的小饭桌上诞生的,今天也不例外。父亲首先问我:“西林,高考也结束了,你也该考虑你今后的打算了,总不能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是复习功课,明年继续参加高考,还是想跟着我学医,做名赤脚医生呢?还是想到乡里找个临时工?这三条路任你挑,你都掂量掂量长短、轻重、大小利弊:第一,考大学是有大出息,你要根据你自己的能力,如果不像今年突然得病,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你明年有把握考上吗?为培养你,咱家虽不富裕,但你上学复习的钱还是能出得起的。第二,就是跟着我学个医生,这是小打小闹,在农村给农民看个病,大钱没有,小钱不断。要是考上大学,学个医学专业,那是在大城市做专家,跟这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要是同意这第二条,咱俩一起干,咱就不在咱家里干了。咱找片靠路边交通便利的宅基地里盖上几间屋,搁那干,凭借那里靠着大路边柏油路旁,交通方便,下雨天农民不耽误看病。盖房子也花不几个钱,你哥这几年都是自己摔坯,自己烧窑,自己建房把媳妇娶到家。第三条就是托人找关系上乡里县里当个临时工、工人什么的,这咱老于家面子上也好看,风光一些。”听了父亲的话,全家人面面相觑,都不言语,并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似乎等着我拿主意表个态。
说实话,我哪考虑过这么多的事,高考回家不过半月光景,光干活每天都吃不了,哪有心思想将来怎么样。
父亲说的这三条路到底该选哪条呢?我想不能明确是哪条,至于走哪条路我也说不准,起码现在我不确定。如果父亲非逼着我说哪条,干脆我就来个葫芦僧判葫芦案——稀里糊涂。因为这三条路是父亲给我选的,至于走哪条还让父亲给我定,到时候走不走我自己说了算。于是我就笑了笑,大夸父亲给我选的这三条路都合我意。就说第一条吧,我上学上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考上大学嘛,只要父母想继续供应我,我愿继续努力复习,至于明年考上考不上,谁也说不准,因为不确定性的因素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努力的。第二条,我觉得很好,既然哥哥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反正早晚都得盖房子,医院,我结婚娶媳妇也要盖房子的。父亲给我联系一下窑厂,越快越好,正好现在没事干。第三条父亲愿意给我活动活动,到城里当工人,我也没意见,只要能给老于家争脸的事我都干。
父亲笑着说:“我儿子学能啦,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又条条在理。既然这样,那就听我安排。”说起听父亲的,我这辈子啥时候都听他老人家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值得我尊敬的。父亲只上过小学就参军去了,在部队学习了文化,学习了医疗知识和技术,做了部队医生。后来转业回到农村,他用在部队学到的医疗技术给农民看病,深得农民的好评,三里五村谁家有病人他都如约而至。农民穷,父亲都想办法给农民兄弟节省钱,头痛发烧、拉肚子的一些小病,他都用偏方给大家治疗,花小钱治大病。春秋两季,传染病肆虐之时,父亲都自己采芦苇根、桑白皮等熬汤,免费让大家喝,从而使疾病得到了有效预防和控制。父亲的口头禅就是:“宁愿架上药生尘,不愿让农民有病人。”所以父亲半辈子也没混出个样子来,只能挣个零花钱。
父亲说窑上他有认识的人,前不久得病送你回家的那个高秋雨姑娘的大哥就在窑上,并且还是窑主。他叫郑树有,有一手烧窑的好技术,这几年还发明了围窑烧砖法,烧出的砖虽不抵大轮窑烧的砖质量好,但烧的多,烧得快,省力省钱,这几年咱这方圆农村都是这样烧砖盖房的。
父亲接着说,咱家村北那块责任田北头靠个土坝子,土坝子的土能烧几十万块砖头,庄稼种在上面高低不平的,这些年也没收几个粮食。父亲早有意思把这个土坝子铲平,这下子好了,烧砖既能铲平坝子又造了良田,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父亲越想越高兴,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这么干啦!”此时他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指挥官,在指挥一场未来的战斗,指挥着我的人生。
父亲说的窑厂在村家后,一片洼地,北邻白水河,离于塘村约1.5公里,离封水桥1公里,和封水桥呈东南西北势。白水河北岸,封水桥的桥下头就是红旗乡的郑洼村,离我们于塘村南北不到三公里。窑主郑树有就生长在这村里。郑树有是郑仙启的大儿子,郑仙启在乡里教书多年,桃李满天下,我和我哥哥还都是他的弟子哩。郑老师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二儿子郑树发在深圳开发房地产,早就名震乡里;三儿子郑步高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估计比我年长五六岁,早年考入北京医学院,读研究生医院,如今升为教授。郑树有之所以能承包外乡村里的这个窑,一是因为他有钱,这个窑产权属于我们于塘村的,宣布交承包费期限的那些天,于塘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交钱,反而河北岸不是一个乡的郑洼的郑树有倒掂着钱给承包了。再说,你就是有钱,也还得有技术,没技术你玩不转,是要做赔的。二是因为他有技术,郑树有也是个聪明人,上学虽没有上出来,但倒弄个机器之类的技术活还是一把好手,他的烧窑技术听说是跟山西人学的,这家伙一点就通,这些年又学会了烧围窑。农民自己的土,自己拓坯,他给提供煤炭、装窑、点火等技术方面的东西,一窑砖弄个三千五千的,他赚到了钱,农民也从中受了益,用较少的钱盖起了大瓦房,于塘新村都是他的成绩、他的功劳。
经父亲介绍,我见到了窑主郑树有。他是个大个子,圆脸膛、黑里透红,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常干活的人,身手敏捷,休闲的夹克衫,配上青蓝色牛仔布料做的制服裤,说话时面带笑容但两眼不停地转动,似乎在寻找对方的弱点。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小兄弟,你父亲、我父亲都是一辈子的好友,咱们也不能混错了。可怜你这个薄身板不是窑上的料,干不了十天就得撂挑子,哭着跑回家不干啦。我看你也不用掏力摔砖坯了,干脆我把我那切砖机拉来,跟你爹说找几个人,你负责管着,你再拿几个钱,大家一块干上一个月俩月的,保你住上大瓦房。”说着,他又捏了捏我的肩,捏得我都有点疼了,不得已我顺势挣脱了他的手,“好哥哥”,我不用切砖机,你给我找套家伙,我慢慢干,反正不急着用砖。”“兄弟呐,你的决心还挺大的,你要找苦吃,我也没办法。这样吧,你等着,我找人给你弄套家伙,负责教你摔坯技术,你就慢慢自己干吧。”说完他就走了。
上午,我一个人在窑厂转悠转悠,目的是熟悉熟悉场地,看看人家都是咋干的,同时也了解到一些情况。要是用切砖机切砖,那就快了几十倍,但要用七八个人来运土、运坯、加料等等,这些人都要发工资,算下来跟买坯子差不多。自己花钱买煤请技术员烧砖,这样就降低了很多成本,但需要的时间长。到底应该怎样干?我还是跟父亲说了再定吧。
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他是让我自己慢慢摔,不找别人,如果哥哥有空就来帮忙。
让我干这活,父亲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如果我要嫌累干不成,那就回过头去认真复习继续高考,走高考的路;另一条路就是你愿意吃苦受累,就让你吃苦受累,干成了就成,干不成也罢,权当人生的历练。这些我当时是不知道的,只是后来我才揣摩出来的。
下午,我到窑厂找到了窑主办公室,这是两大间用砖砌成的瓦房,里外都没胶泥,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大仓库,拓砖模子、水桶等乱七八糟的工具,但存放的还算是有条不紊,正对当门放着一张三斗新式桌子,靠山墙放着一把灯挂椅子,面对里屋办公。紧挨椅子,也就是进门的山墙边放着一张木制连椅,像是大队部下放出来的,供来洽谈业务的人员坐的,这也代表着礼貌与尊重。窑主不在办公室,接待我的是窑主的妹妹叫高秋雨,我一眼就认出来,因为不久前还打过交道,她也算是我的小恩人呢。初见面我们双方都感到惊愕,“怎么是你呢?”半天缓不过神来,各自一脸的疑惑和不解。高秋雨的不解是你这个小书生怎么能到这里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这是粗人、农民待的干脏活、重活、累死人的地方。我不解是你这个女孩子怎么能在这个到处充满着泥土脏累苦的地方,这不是你女孩子的绣楼。但我们很快就恢复了原该有的平静。“我哥在外边事多,这边不能没有人,慌不过来,就叫我过来帮帮忙处理一下。西林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事吗?”我结巴了一下,好尴尬的,说是来干活的吧,面子上过不去,昨天参加高考还是个学生,今天就变成了干粗活的,身份转变得太快了吧。说来玩的,也不对呀,领不到拓砖坯的工具,干不成活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事呀,再说这也不是我不说谎话的本质哩。实话实说的好,有什么不好意思,况且你也不是我什么人,我还怕你笑话我,想到这我也不结巴啦,一屁股坐在了那张连椅上,看着高秋雨大声说:“我是来摔砖坯领工具的,我要烧砖建房,昨天已给你哥说过了。”她面带笑容,略显大方地给我倒上一杯开水,然后坐在我的对面,给我拉起了家常。话还是从高考那天的等车说起,车坏的那时候,她说她看到学子们焦急地等待,她在那围着车团团转。她说她很可笑,自己又不参加高考替别人着什么急?她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别人有什么难处或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她要能帮而没帮,她会恼恨自己很久很久。她说她自己高中上到高二,母亲得了一场大病,是一场车祸,母亲整个盆骨粉碎,在家整整伺候母亲一年,母亲才算恢复下来,而她自己也因此辍学。她说她母亲病好后,她父亲还想让她继续上学,像她哥哥一样考大学。因为父亲看她平时学习成绩好,不上学太可惜。她大哥郑树有结婚后分家,二哥在深圳闯事业,三哥上学上到研究生毕业,医院,父亲在乡里教书很少回家,如果她再上学走了,家里就只剩母亲一人,她不放心,最后还是选择了弃学。拉了半天闲话,她还是鼓励我复习,明年考大学。她给我说考上大学留在城里工作,房子、家庭啥都有了,用不着在农村自己拓砖坯烧窑建房娶媳妇,要知道自己现在还不到20岁,身子骨嫩没长成,不能就这样糟蹋自己。
我看她说话认真的样子,知她是番好心好意,我笑着说:“谢谢你,谢谢你这样关心我。关于复习的事,我会考虑的,走一步讲一步,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办好,拓砖坯烧窑的事,我是答应父亲的。既是答应了的事,那就得办好。”她看我挺认真的样子,就说:“这样吧,你准备在哪建场子,我帮你先看看场子,然后再根据你的需要我给你配齐。”
我带着高秋雨,走到离窑厂不到半华里的责任田地头那个土坝子上,她看了看,很有经验地给我规划着,描绘着。她说这个坝子够大的,要是全烧成砖,至少能烧上50万块,这可是个宝藏。关于建场子的事,她又看了看说场地只能建在责任田的地头上,要建个敞篷,好遮风挡雨,摔好的砖坯子要垒进篷里风干。还要打个压杆井,没水咋和泥?还要拉车沙土,拓坯时不撒点沙土脱不了模。末了还说:“不是像你想象的,拿上模子就干啦,需要的东西多着哩,准备工作不做好,咋能开始干。这些我都能做主帮你干,关键还需要钱,你要和你父亲说好才行。”没想到高秋雨一个女孩子还懂得这么多,我真刮目相看,由此对她也产生了一种敬意。
把这个情况及其所需资金的事,和父亲说了说,父亲没啥意见,父亲说:“正好咱也没人力和时间准备那些东西,就交给窑厂张罗吧,花多少钱,事后我给他结账。”
窑厂按照我们的意见,开始给我们建敞篷、打压杆井、拉沙土,不到一个星期一切准备就绪。
开工那天,郑树有和他妹妹高秋雨到场祝贺,我父亲、哥哥也到场忙活起来,还放了一盘鞭炮。我父亲和窑主郑树有商讨了一阵子,意思是让他操心,有空多来指导帮助,西林还小不懂事。郑树有连说那是当然,要是他自己没空,就让他妹妹高秋雨来帮忙,并说你我两家,不分彼此。末了,哥哥教我如何铲土、如何和泥,如何撒沙土脱模,如何给坯子上架,都一一做了示范。嘱咐我这是个累活脏活麻烦活,不能急,得悠着性子慢慢干,全家人对我没有任务没有时间,想干到啥时间就干到啥时间,没人催你骂你,我都点头答应,连说是是。
按照哥哥说的,我开始把铲下来的土放到场地上,进行晒干、打碎、过筛子,垒堰浇水和泥。和泥可是个仔细活,泥得和到位、和到劲,稀了不立模,脱模后走样,硬了入模难,有空隙,抹不平,稀了硬了都不行,这看似是个粗活,但粗活不粗,有技术有技巧,还得从实践中找窍门,一句话,需要出力,干的多了,才能从中找到真谛。
俗话说:“拓坯打墙,活见阎王。”活着见阎王你想想那是啥滋味,多受罪。铲每一锨泥都有八九斤重,和一堆泥要铲几百锨,每一堆泥要翻十来遍,从一盘散沙到和得滋滋润润,抓到手里像面筋,脱到模子上光光溜溜,润润糊糊,不倒不走样。开始和第一遍,就已经汗流浃背,两个胳膊像灌了铅那样沉,尤其是胳肢窝痛得钻心。我不得不脱掉外衣,穿一个裤衩开始第二遍、第三遍,因为割麦晒场时手握镰把、杈把握的太紧手起了泡,这会就吸取了那些教训,手不握那么紧了,还好手上没有泡,就是俩胳膊沉痛得厉害,抬起十分困难,手扶着锨把低头喘会粗气,可这头一低下去,就觉得眼冒金花,差点失去平衡一头栽下去,我赶快稳定着身子,两手把锨把抓得牢牢的。不知你是否经历过,当大累之后你就是停止了手中的活,但汗还是一个劲地往外出,甚至比干的时候出的汗还要多,速度还要快。
我摇摇头上的汗,狠狠地拧了一把大腿,“西林呀西林,你就这么没出息,考试不沾,干活也不沾,你到底干啥中哩?不能倒,不能嫌累,我就不信人有累死的,这才是开头,万里长征才是第一步,这第一步你要倒下了,你还有以后吗?再者哥哥临走有交代,一旦和好了泥,必须赶快拓完,拖的时间久了,随着时间的延长,就是太阳照晒不到也会越变越硬,最后干的废掉。西林,你不能拖,赶快干吧,晚上有你睡的。”在毅力和妥协共存,前进和后退同现的情况下,无语的鞭策和无形的较量,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当拓完这堆泥的最后一块坯时,我发现地上有斑斑的血迹,我仔细一看,是膝盖上流的血,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是跪着把坯拓完的。看着那一行行还算整齐的坯块,我满意了,因为我走出了我认为这是伟大的一步,没有当逃兵,也没有做俘虏。
郭有义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木讷地瞅着窗外那一棵棵法桐树,听着桌子上那一个小座钟发出的秒针走动的嗒嗒声,心里想着这几天同学们都争着查分数,也不见于西林到县城来,更得不到他高考的一点消息。爱人裕华也往西林所在的行政村打过几次电话,对方强调于塘村离行政村远,不方便叫他听电话,并说保证找到于西林让其回电话,到现在也不知信到底捎到没捎到。查完分紧接着就是填报志愿了,那可是个大问题,同学、家长都把填报志愿当成第二次高考哩。根据于西林平时的学习成绩,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绝对考不错的,郭老师是心中有数的。想到这里,郭老师安慰自己,还有几天哩,再等等,总会有好消息的。
郭老师为何对于西林这样关怀、这样上心呢,这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对于于西林的学习成绩,聪明才智,和他的相貌、人品、道德品质,当老师的是最了解的,了解程度不亚于自己的亲闺女郭宜水。当郭宜水每次在周末、节假日把于西林领到自己家来玩时,郭老师夫妇都没拒绝过,有时还会做点好吃的招待他,给他们讲些有利于学习方面的东西,讲点人生的哲理。郭老师夫妇这样做,一是想让他们在学习方面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于西林数理化好,郭宜水文综好,他们能互补一下该多好呢。再者也有意想让他们多接触一下,多了解对方,产生共鸣,大学毕业后能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这就是他的心愿。
有一次,郭宜水留于西林在家吃午饭,午饭过后,他们俩在客厅讨论一道数学题,于西林在做,郭宜水在看,两人头抵头碰得很近,这样的情景被从内间走出来的余裕华看到了。她赶紧又跑回内屋,拉着在床上午休的丈夫郭有义,边笑边看边用手比划着,意思是如果他们俩能结合该多好呢。郭有义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们是不想也不愿过早地点破这个秘密,等待着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他们在这期间任其自然地发展,顺势而为,决不人为的,强行的、干预的方式去撮合这件事。只不过有时他们俩也暗暗使劲,比如关键时候得不到于西林的消息,他们全家像丢了魂似的着急,要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谁都不是神仙。
至于他们两个年轻人,更单纯的清澈透底,只知道是因为互相学习才走到一起,因为都是学霸才相互有好感,因为有了好感才彼此亲近,因为有了彼此好感才互相关心。他们没有成年人所想的那些,更没有他们父亲母亲所希望或期待的那些,他们就只想学习好,考个好大学,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学习任务。
如今的郭宜水正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她的考试成绩下来了——分,是个极高的分数。老师评估今年的考试综合成绩,郭宜水如果报北大,这个分数也绰绰有余。幸福之余,郭宜水没有忘记自己的同窗好友,但她没有他的消息,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把于西林的考号给记下来,她想他一定比自己考的还好。到那时我们再好好撮一顿,庆祝庆祝。郭宜水心里想着,身手却比划起来,一派十足的手舞足蹈的样子。
昨天真是太累了,吃了晚饭8点钟就睡了,并且没翻身一直到早晨7点足足睡了11个小时,母亲早就做好饭等着我,看我睡得香没有醒,也没敢叫醒我,想让我多睡会,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睁开眼想把伸到床边的手缩回来,但怎么也拿不动,沉痛沉痛的。我踉跄地下了床,走到院子里洗把脸,扭头一看,母亲已把饭端到院子里的水泥桌上了。我亲昵又责备地说了一句:“娘,我自己端,以后可别这样了。”我娘笑着说,“娘知道你在外边干活累,农民不都是这样吗,一年到头哪有闲时候,你爹去后村给人看病去了,临走时交代我对你说,干活悠着点,别累着,以后日子长着哩。”我故意在母亲面前伸伸胳膊踢踢腿,“娘,我不累,你看我这不是挺好吗?”我疼得咬了一下牙,动作也戛然而止,这个动作幸好母亲没有发现。我赶紧吃光了饭,掂着母亲灌好的一瓶开水,拿个用塑料袋盛着的搪瓷茶缸,说了声:“娘,我走了。”“晌午早点回来吃饭,我给你包饺子。”走出门我听见娘还在说话的声音。
到了砖坯场,我先看了昨天上架的砖坯上有什么变化没有,能有什么变化呢,多块,还不抵老手们加加班干的零头。我今天的活还是这样安排的,上午和泥下午拓坯,数量还按到这个数,因为我也只有这些劲,多了干不了。
在父亲的教导下,我记得从六岁就开始背诵中医的汤头歌等。汤头歌诀全文二十大剂,每个剂中含汤、饮、散多少不同,比如开篇的补益之剂中含汤、散十阙,后又增辑十一,共含二十一。比如四君子汤“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益气虚饵,除却半夏名异功,或加香砂气滞使。”小时候在父母跟前蹦着跳着背诵,是出于好玩、逞能,但不知道是啥东西,不解其中义,只顾嘴上馋。后来逐渐长大了,知识越来越多了,再拿出这些古本的汤头歌看看,并查查词典其义渐渐明白了。可能这一辈就该做医生,我对病、对药的了解,好于常人,快于常人。比如汤头歌张口就来,就是从几百句中任意抽一句,我都能跟着背下来,父亲听后总是夸我,背的快记得牢,理解得深,将来准能做个好医生。
我和泥,开始嘴不停歇地背起了小时就背诵的这中医汤头歌:“清暑益气参草芪,当归麦味青陈皮,曲柏葛根苍白术,升麻泽泻姜枣随。”我越背声越大,声越大就越有劲,原来这背歌也能消除疲劳呀。
“你这歌不是歌,诗不像诗,听起来倒像喝中药哩,乱七八糟喝的啥?”猛不防背后来了个人,听声音还是个女的,我连忙丢掉铁锨,抱着膀子蹲到地上,因为为了方便干活,我只穿了个大裤衩。然后扭过脸去,一看是小窑主高秋雨,连忙说:“欢迎指导,欢迎指导。”说话间她已走到了我面前,看我紧抱两臂有点害羞之感,就哈哈大笑着说:“怕什么,怕我呀?哪个干窑活的大伏天不是光着膀子,要是穿得周周整整的,大家还会说他是个神经病的,这穿大裤衩子的我看惯了。”话锋一转,她把话又回到她感兴趣的话题上去了,“告诉我,你刚才背的那两不像到底是什么天书?是不是《本草纲目》?”乖乖嘞,还本草纲目哩,懂哩得还不少哩。我心里说嘴上还是回答了这个小窑主的疑问:“不是《本草纲目》,是跟《本草纲目》一类的中医汤头歌诀中的几句词。看你说《本草纲目》,你对医学还知道一点哩。”“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哥是什么人,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教授,这点你忘啦?我哥光上学读的书就有几大箱子,你要想学习,我就带你去到我家里挑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要多少就拿多少。我娘早就催我拿破烂卖掉,可我都舍不得,那是我哥踩着这些书成为名医的。”“是吗,有时间我可真去看看,你别小气。”我这是话赶话无意之中说出来的,把不准我对这些书还真产生了兴趣哩。
由于工作的关系,不,这是干活的关系,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俩就混的如此之熟人似的,心怀敞亮,说话随便,满腔热忱。我打心里高兴,因为自从高考那时起,我被压抑的心情就一直没过来,加上三夏大忙,天天累得爬不动,虽然自己打小就生长在农村,可上学这些年倒成了半个城里娃。今天遇上爱说爱笑,既漂亮又甜蜜,还曾经是我救命恩人的高秋雨,心情一下子放开了。
高秋雨左顾右盼,看到了放到一旁的另一把铁锨,她顺手拿过来,一锨一锨地帮我和起泥来,别看她是个女的,干起活来可不比男的差,我和她比起来,差距显现明显,说到底那不是一个级别的。她铲泥出手快若闪电,抬手稍停顿约一分钟,后高抬翻锨砸地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迅疾听到“啪”的一声,泥砸在地上发出一个清脆亮音,她还边干活边教导我,铲泥出手要快要狠,泥是硬的粘的,不快不狠,锨是插不进去的,不信你要慢慢把锨插进泥里,和快插对比一下,慢插要多费一半的力气,其效果反而又会差一倍。听着看着她的示范,我算服了,没想到这么个偏僻乡村里的一个小妞,还能把农活演绎的出神入化,深入浅出,诠释出极深的哲理来。几个回合下来,高秋雨已是额见细汗,气带小喘。这时我又陷入了另一个深思,农村的任何一个活都是力气活,如能善于总结经验,从中找出道理和规律,还能省力少费劲。比如这个拓坯的活,要是能实现机械化半机械化,将省出多少劳动力,多少时间,听说大型砖坯机都早已问世,问题可能是对于小家小户有点像高射炮打蚊子,再者成本可能也高,而农民闲时又比较多,也就促进了家家都拓坯和不用大型切砖机的风气。
能不能有一种农民喜欢的小型简便,既能减少时间、节省力气、又能提高工效的方法和办法出来呢,我思索着,挖空心思地过滤着、沉淀着一个又一个想法,突然我的脑海定格在城市里的下水道的过滤篦子上,那一排排方形的方格漏水眼,变成了立起来的一块块砖坯子,从慢慢模糊到突然清晰。如果把个不软不硬的长方体或正方体的泥墩子用刀按需要的尺寸一个个切开,变成砖坯子,这就比传统的每次只能摔两块或三块坯模子快好几倍,甚至十来倍。
“西林哥,你在想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赶紧把走掉的神收回来,语言也回到了原点,“你示范的动作和精辟的阐述让我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高出农村女性能力的高秋雨,我佩服,太佩服你啦,真的,我没说半点谎话。”我猛抬起头,毫无留意地瞅见了高秋雨只有女孩子才能拥有的一个既娇娆甜润又矫情含蓄地咬指微笑,我似乎觉察出她那微笑背后隐藏的奥秘和曼妙的少女的心。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我都在琢磨砖坯模子的事,看起来这是个极其简单的事,但做起来却不简单,光空想是想不出来的,我又拿实物实验,尽量达到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最后我确定了一个自己比较满意的方案。我用24块砖坯,按4行,每行6块竖着围成长46厘米、宽36厘米、高23厘米的长立体形,它的形状告诉我,这一堆长方体的泥,如果用5根线,3根线按砖的大小分别切开,这就是24块砖坯,把这个形状的泥堆四周的外边做成四堵墙,然后再把泥块取出来,剩下的外壳就是24块砖坯的模子,这就是我研制出来的,用这个砖模子,一次可以拓出24块砖坯子,比原来2块模子一次可快12倍,比3块模子的每次可快8倍。不算和泥,单讲拓砖坯子,原来我每天只可拓块,而使用这个新模子,每天最少可拓块。
新模子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材质,用什么样的方式使泥尽快成型,又尽快脱模成坯,这可是要费工夫的。为了结实耐用,我选择用一个厘米厚度的钢板,两块连在一起的连接处做成死扣,两张板张开呈90度夹角,两个同样的板围成一圈成长方体。底座的那个钢板是和上边的那个四边形铜板分开的,钢板下边焊上两个滑轮,一个方向轮。装坯泥上下是一个整体,泥装好后打开四壁模子是一堆坯泥,用极细的钢丝绳长切5次宽切3次即是24块砖坯,将切好的砖坯拉到架子前上架,既方便又迅速,为了便于打开四壁,使泥不沾钢板墙壁,由传统坯模用的沙土面醭,改为用刷子刷的柴油面醭。
新型砖模设计好后,我就交给了高秋雨,高秋雨好一阵子激动和意外,答应用她自己的钱,到乡里农机焊接门市部尽快焊接出来。
时间过去了三天,高秋雨就把焊好的新模具拉回来了,因为于西林发明的东西,那就拉到于西林家的砖坯场。这个模子到底能发挥多大的工效,因没有实验,所以就一无所知。不过这个消息被全村人知道了,还不止是全村人,连附近的摔砖坯的专业人都知道了,大家摔坯子这么多年,一直沿用的就是两坯模,三坯模使用也就是这几年,人们习惯了这种墨守成规,也习惯了这种慢生活。有一天一种快节奏来了,这就打破了以往的沉静,就像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在试模的那天,来了五六十人,大家要亲眼看看自己农村人发明的这个小东西,到底好不好使,这也就成了一个小型展览会。
到会的有窑主郑树有兄妹俩,更少不了我的父亲、哥哥,哥哥老早就来到砖坯场,早早地和好一堆泥,准备好一切应该准备的家伙,等待试模展览会开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评论着我,也评论着我发明的这个小东西。试模会由高秋雨主持并当试验手,她把模具放到场中央,把四块钢板墙放在带有可移动的拉板式的板车上,围成一个长方体,有人开始用刷子蘸着柴油往四壁内侧抹柴油面醭,把泥一锨一锨倒在切模内,填实夯平后将四面墙板放倒,中间露出了一个有角有棱长方体的大泥块,高秋雨拿出一根两头带手环的约一米长的细钢丝,按砖坯的尺寸划上坯印,最后我和高秋雨一起移动钢丝,把这堆泥块切成砖坯,并拉到货架前,一块一块把切开的坯子放到架上风晒。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一切都进行得那样自然,站在周围的农民观众,只看得个个目瞪口呆,啧啧道好,有的看着不过瘾,嚷嚷叫着再试再试。接着一连试了十次,且一次比一次顺利,速度也一次比一次快捷。这下真把大家征服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这真是摔坯利器,有个它住瓦房就不要再等一年两年啦。”
有人拍着我父亲的肩膀头,不乏恭维地说:“你家西林就是能,这十年学没有白上,还是上学才能有出息。”
也有人看出了问题,一针见血地提出:“如果切线时再有个则子,不用每次切线时都丈量画印。”其实我也觉察出来了,这都是开始制图不仔细造成的,我马上接着回答道,“这意见提的好,我一定诚恳接受,保证在以后的实践工作中发现一点问题,就修改一点问题。”
这次实验,真起到了宣传作用,有好几个摔坯能手当场要把这个出高价买走,但都被我婉言拒绝了,因为这个模具还不成熟,有很多需要修改完善的地方,等到我完善好了,一定满足他们每个人的要求。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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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自金,男,汉族,中共党员。先后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中州古籍出版社、《河南日报》、《周口日报》等报刊出版及发表《土地神》《明月颂》《车轮滚滚》《车行万里党旗红.》《改出一片新天地》《忠言妙笔写辉煌》《交通局长出考题》等作品。中篇小说《交贿》发表在年《奔流》第3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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